倘若鲁迅笔下的阿Q、孔乙己、闰土、祥林嫂等活在今日,他们会如何应对这算法时代呢?
未庄的茶馆,近来添了件新摆设——柜台上供着个黑漆漆的匣子,茶客们进门头一件事,便是冲它作揖,十根指头戳得飞快,仿佛在敲电子木鱼,嘴里念念有词:“导航、外卖、热搜榜……”
掌柜的叼着旱烟袋冷笑:“早年间求签问卦还要塞铜板,如今倒好,连香火钱都省了!”
这话不假。倘若阿Q活在今日,怕是要改行送外卖,只是那算法鞭子抽得比赵太爷的竹杠还狠。
你且看那街角戴头盔的,个个后颈窝贴着平台的条形码,电动车把手上架着块发光的判官牌。那导航说左拐便左拐,道逆行便逆行,活脱脱是陀螺绕着一根数据鞭子打转。判官牌上跳着倒计时,三分钟扣五块,五分钟罚十块,逼得人把电门拧到底,轮毂跑得发烫。末了蜷在绿化带边上啃冷馒头,铁匣子突然“叮咚”一响,弹出一枚“单王金章”——红底黄字好不光鲜!只是那勋章背后印着当日闯红灯次数:三次。
这光景倒让我想起《阿Q正传》里管土谷祠的老头——当年他替赵家收租,如今这算法替资本抽成,横竖都是底层人给阎王当算盘珠子。
学堂里的光景更荒唐。
前日路过省立中学,竟听见先生在讲堂上训话:“莫再拿 ChatGPT 糊弄作业!上月交来的《论雷峰塔的倒掉》,十篇里有八篇开头是‘综上所述’!”底下的学生臊眉耷眼,袖口里却藏着小抄——分明是打印好的AI代笔价目表。
当年孔乙己赊账也要买笔墨,可如今这班后生,宁可往游戏里充648,也不肯给脑壳里的皱褶浇半滴墨水。倒像那庙会上吹糖人的,把现成的模子往机器里一塞,“噗嗤”一声便吐出个“原创思想”来。只是这思想轻飘飘的,风一吹就散作满天 Ctrl+C。
孔乙己若见了,怕是要摇头叹息:“读书人的事,能算偷么?”可如今这“偷”,连脑袋都不用动,只需点个“生成”按钮,便有无数学问从机器肠子里出来。
最骇人的还是婚丧嫁娶。
城南张老爷的独子娶亲,礼堂中央不供天地,倒供着个二维码。司仪捧着手机念祝词,张口便是“基于大数据分析,二位新人的婚姻幸福率高达73.8%”。席间宾客忙着扫码抢红包,连新娘子的盖头都是AR特效——据说能根据新郎心跳速率变换颜色。
夜里闹洞房,不知哪个促狭鬼喊了句“Siri,放首《百鸟朝凤》”,那铁匣子突然应声:“正在为您播放《黑人抬棺》……”
我常疑心,这般赛博时代的热闹里,究竟还剩几钱人味?
从前祥林嫂在鲁镇哭阿毛,听客们虽厌烦,到底还陪几滴眼泪;如今谁若在朋友圈写段伤心话,不出三分钟便有AI客服推送心理咨询广告,配着预制菜似的安慰话术:“亲,检测到您情绪低落,购买年度会员可解锁治愈力分析报告哦!”
细想这“检测”二字,倒比赵太爷的账本还精细——你哭几声,它记几声;你笑几下,它算几下。连你半夜刷了几条短视频、点了几个赞,都被它一笔一笔记在云端。末了把你的悲喜打包卖给广告商,换几枚铜板,美其名曰“精准服务”。
祥林嫂若活在今日,怕是要被这算法逼得连哭都不敢哭了。
说到哭,连哭丧都成了技术活——东街棺材铺新推“智能丧仪套餐”,九块九包AI写悼词、虚拟孝子哭坟、二维码墓碑终身维护。只是那哭声调门太齐整,倒像批量生产的电子唢呐,吹得人太阳穴直跳。

昨夜梦见闰土。
他不再捏钢叉刺猹,反蹲在瓜田里刷直播,沙地上一溜充电宝排得比瓜秧还密。我唤他“闰土哥”,他头也不抬:“老爷,扫码关注领西瓜券,中奖率99%……”
我想问他海边的贝壳还捡不捡,却见他的草帽檐上贴着张泛黄的二维码,扫出来只有一行小字:“此号已注销。”
惊醒时,月光正照在床头充电的手机上,绿莹莹的,像极了三十年前未庄坟地的磷火。
倘若鲁迅先生活在今日,他会如何写下这赛博未庄的茶馆?
或许他会冷笑一声,提笔写下《赛博阿Q正传》,里头尽是些被算法鞭打的骑手、被AI代笔的学生、被数据监控的祥林嫂。
听说西洋人发明了个新词,叫“赛博格”。
我看这词译得不好,须改成“赛博革”——革的是人命的命,革的是心肝的肝。
只是不知,当后生们把脑髓也灌进云端那日,阎罗殿的生死簿上,该“勾人”还是“勾机”?
